玄素清来到了襄城,代表咸嘉朝收容了许多湘、鄂两省逃来的地方官。素清也从他们那里得到了许多飞齐残军的情况,正盘算着一鼓作气拿下两省,可受困于军粮不足的现状,大军还只能按兵不动。
好在此时这二十万人已经变换了大旗,咸嘉皇帝在太陵登基的布告,也已经四下张贴尽人皆知了,四方乡绅们得知王师驻留襄城,前来劳军的络绎不绝,素清因此买到了不少粮食,大军的军需算是暂时解决了,正当素清他们准备兵出襄城时,一个突如其来的状况打断了大军的行动。
这天夜里,素清正在舆图前计划着收复之战。突然,门外的亲随快步走进了正堂,躬身抱拳道:“大人,城内擒获数名飞齐军的探子!”
素清转过脸来说道:“探子?交给正南他们审一审便是,不必报来!”
“大人,这几个探子非要面见大军主帅,属下们想,怕是来投诚的,所以就把他们押来了!”
素清听到这话笑了,他问道:“你们呀,到底是听飞齐军的,还是听我的?好吧,带上来吧!”
报信的亲随回头把正堂的门打开了,很快院子里的十来名士卒押着四个被反绑双手的人进了大堂。此时,素清已经坐在了正堂正中的太师椅上,面色沉静双手转着佛珠。
素清抬眼一看押上来的这几个飞齐的探子,就觉得不对劲,于是不待堂下之人开口,素清便问起了刚才报信的亲随:“这几个人是在哪里擒获的?”
亲随答道:“城中巡检司衙门外!”
“可曾搜身查验兵刃?”
“属下,属下揖获时,未遇反抗!他们均高喊要见统兵主帅,且未见其手持兵刃,故暂未搜身。”这个亲随有些不敢直视素清,边说边用眼神示意亲兵们上前搜身。
素清却突然说道:“不必了,给他们松绑吧!”
“大人?”亲兵们都愣住了
“给他们松绑,然后退下吧!”素清又重复了一遍。
堂内的亲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,有点不知所措了。
素清看没人敢动,笑着说:“愣着干什么,怎么了,都不听我的了?”
众人一听赶忙上前给这四个飞齐军松了绑,这其中的一人好像还有些不情愿似的,挣扎了两下。可松了绑了,亲兵们仍不敢离去,但见素清一挥手,亲兵们只好默默退了出去。
接着,素清开口问道:“说吧,你们是什么人,来此何干!”
其中一人赶忙答话道:“回大人的话,我们是……”
“你让他说!”素清打断了那人的话,同时看了一眼刚才松绑时稍有挣扎的那个人。
那人也不再躲闪,她并不急于说话,而是伸手摘去头上的毡帽,拉下裹着的头巾,一袭秀发如瀑般散落了下来,同时她抬起头走上前来,如同男子般对着素清抱拳道:“大人!”
素清迅速打量了下面前的这个人,果然,她是位女子,虽然脸上灰迹斑斑,但细看之下,并不难察觉她的秀美,尤其那双灵动的双眼,哪里是些许灰迹能够遮挡得住的?其实,自打这些人进门,素清便觉出了其中的异样,虽然他们身着飞齐军士卒号衣,可若真是齐贼的密探,又怎会在城中还穿着飞齐号衣?而且还在夜里来到巡检司衙门口,巡检司夜里无官吏职守,所以,一旦被擒拿则必会被送至大营将官处审问,而不是捕入狱中待审。而这四人之中,这一人特别显眼,她始终低着头,与另外三人相比,身形尤是纤细,素清笃定她十有八九是位女性,时才亲兵为其松绑,她稍做挣扎,这正是女子不愿男子触碰其身体的本能反应。
“你是何人,来此何事?”素清问道。
“回大人话,小女名唤代晴,乃是大津朝臣房仁祯之女,今日特为夫君杜恺求取援兵而来此!”尽管是来求救的,但代晴的语调依旧不卑不亢。
“房老先生?我听闻大兴城破之后,房老先生已追随先君殉国而去,你这空口言事,可有凭证?”素清问道。
“无凭!”
“哈,那叫我如何信服?”素清追问道。
“我既无法自证,大人也不必信服,小女子只求大人速发大兵,救我夫君于万般危急之中!”代晴言语恳切。
“呵呵!笑话!”素清笑道:“你的身份难以查证,是敌是友也无从知晓,我又如何能发兵援你?若如此,行军作战岂不如儿戏一般?”几句话下来,素清嘴上不说,但心里也感到了,眼前这位女子的胆识有不凡之处。对身份的问题,她虽无法自证却也不遮遮掩掩,看得出她的心里是明智和坦然的,所以,素清言语上虽仍在推辞,其实是给了她一个陈明利害的话头。
“敢问大人,即便我能自证考妣,大人就能发兵相救吗?人言:覆巢之下焉有完卵。大兴城破之时,高门富贵散之如云,便是天潢贵胄,又有几人可自证不赀之躯?小女子若有心攀附,何不自言龙血凤髓?今日冒死拜于堂下,只为我大津存继忠勇之星火。大人以为大津之难源之为何?小女子以为理义充塞,人伦失序,而致天下板荡,社稷倒悬。庙堂高士因私利而结党斗狠,乱臣凶逆谋安荣而荼毒生灵,然鼠斗穴中,虎逸柙外,如今更兼狂彝南犯,荡我中原,苍苍生民,皆为犬豕牛马,千年诗书,一夕扫之荡尽,试问,这岂是大津一朝之危局?乃是礼义伦序堕入泥沼之危,更是亘古未有之奇变!然忠义理信何以存续?唯存之人心传道万世耳。我夫杜恺,原系大津将官,曾佐刘大人死守大兴城,城破之际本当以身殉国,然刘大人心系大津复兴之望,命我夫君委身敌营曳尾涂中,忠良遇迫,必尽心搭救,沉几观变,等待时机南返大津,不料如今受困涞水,四面围城,危在旦夕,我夫妻性命事小,然大爵名君怎忍如此忠勇之义不存于浩然天地?若任由申兵戕害,如此,我大津复兴之望何托?大人三思,我求之救兵,已非逞我一己私利,小女子求的乃是救亡图存之天道义兵!大人若愿发兵相救,那便是告诉世人,大津道统尚存,礼义人伦存续南境,北地之士若兴倒戈义举,南都上下皆视若手足赤子,绝不弃之于危难之境!如此,方为小女子所求之事!”
“好!好!好!”代晴的一席话,说动了素清,素清心想:好一个器局广阔的奇女子!只有高德大名之家,方才有这般绢介高远之女。这哪是飞齐营中那些个鄙陋妇人可比?于是素清说道:“不过,我若发兵救你,也需仔细思量,大军转进并非潢池弄兵,行军布阵也需谋划妥当,否则这万千性命骨枯荒野,也非仁德之举,这个道理你可懂得?”
素清的话说得很是诚恳,代晴从中听出了事态的积极转变,她一下便双膝跪下恳求道:“大人,小女子知道事缓则圆的道理,但申兵攻城甚急,涞水城城小池浅,怕是挡不了多久,况大军虽盛,然行军迁延日久,恐难救城破事变之急,不如择一偏师,以奇制胜,方为万全。”
“呵,”素清对堂下的这位女子真是越来越好奇了,心想她的心里还有多少韬略?于是问道:“那你倒说说,申兵大军围城,偏师如何解救?”素清边说边抬手示意代晴起身。
代晴站起身来,接着说道:“小女子以为劳师袭远本是兵家大忌,故而申军围城猛打,必疏于侧后,以为敌已无以为援。大人若能遣轻师出奇兵袭其侧后,其不明就里,军阵必乱,我军则可乘机冲杀入城!”
素清笑了笑说道:“我看未必,申国多战马,征战多以重甲骑兵为主,而攻城当是步卒冲杀在前,战骑驻于两翼与侧后,然我军骑兵战力不及申军,又是千里奔袭,待到阵前也已是强弩之末难穿鲁缟,即便强行突袭,怕也难以冲乱敌之战阵,况且,我军与城内军士事先无法联络,无协同约定,即便我军于城外一时占得上风,城内士卒也未尝敢于冲杀出城池配合我军,且若交战时久,我军兵力必被对手探察,那时,怕是我军亦危!”
“小女子所见浅陋,战局大事,还请大人妥为定夺!”代晴知道素清说得有道理,她也明白率师远攻而且还要快马疾驰,本来就没有多少胜算,她此番求救,原就有些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意思,但她看得出眼前这位素衣飘然的年轻统帅,绝非寻常之人,他一定会有办法!
“好吧,”素清稳了稳口气轻声唤道:“来人!”
“在!”从正堂边上的耳房里走出了一个传令兵。
“去传令众将来此议事,哦,还有,带他们下去吃些东西,好生歇息!”素清说道。
“是!”
代晴今天援兵算是请下来了,尽管杜恺还是生死不明,但好在有了希望,代晴的双眼一时间止不住的流下泪来,她再次对着面前的素清下拜道:“大人义举代晴铭记在心,此番恩德今生怕是难以报偿,我愿来世……”
素清赶忙打断了代晴的话,他双手轻轻扶起代晴说道:“夫人不必挂怀,正如夫人所说,今日发兵乃是为匡正忠义道统,非为一人一事!”
代晴当然知道素清的话是在宽慰她,但她也无话可应了,只能是微微点着头,含着泪退出了正堂。
代晴走后,素清的正堂里很快换上了一群大老爷们,大家齐集在舆图前七嘴八舌的说开了。素清则一直坐在侧边的一把椅子上看着他们。
大家讨论之中,高继勋转过来对素清说道:“大人,职下以为,涞水城距我襄城不算太远,若轻骑突进也就两个昼夜,只是这劳师远袭,敌情及战况我们都无法及时知晓,也无法与城中军士协同,这其中风险可是不小呀!”
“哎呀,就是!就是,公子,这怎么又要干着没把握的事?”正南又在一边急吼吼地说道。
素清没有反驳,他知道大家的意见都是对的,他只是对高继勋说道:“我已决计亲率五千轻骑突击援救,你觉得如何?”
高继勋当然知道素清的意思,忙躬身抱拳道:“末将及属下将士但凭大人吩咐!”
正南一听高继勋这样说,吃了一惊,他没想到这老高的主意变这么快,无意间说了句:“这……”
素清并不打算理会他,又对高继勋说了句:“那就烦劳高将军点齐五千军马,各备五日干粮,事不宜迟,我们连夜出发!”
高继勋高声答道:“是!”
素清又对着其他将官道:“众将听令!”
所有人都躬身抱拳:“在!”
“本官今夜与高将军领兵北援,你等当协力守好襄城,军中事项交由程将军统领,王明宝、孟良次之。若有齐贼来犯,你等只需守好城池,万不可出战,一切待我与高将军回来再行谋划!若有不听将令者杀无赦!”
“是!”众人异口同声道。
所有人都各自准备去了,只有正南不肯散去,他追着素清问道:“他们都有事做,那我呢,我能干点什么?”
“你?”素清故作惊异地说道:“你能干什么?你不是说北援没把握吗?那你呀就找个不好找的地方,安心躲起来呗!”
正南听出了素清的调侃,他赌着气说道:“公子,我正南你还不晓得吗?我什么时候怕过死?只是你今天这事,做得确实不太靠谱嘛,还不让人说了!哼!”
“那你倒说说,我哪里做得不对了?”素清问道。
“这不明摆着吗,大家都知道,只是都不说,尤其是老高那个滑头!”看着素清笑而不语,正南更是气不打一处来,他接着说道:“你看,行军打战,那是儿戏吗?千万人的性命呢!你倒好,一个小女子来你这说了两句,你就答应出兵了!你这是着了什么道了,怕不是看上人家姑娘了吧!”
“去!”素清狠狠瞪了正南一眼,然后才认真说道:“你哪里知道,那姑娘可真不是一般女子!这几个人穿着飞齐的号衣进来时,我就觉得奇怪了,而且中间居然还有一女子,他们来历一定不简单,待那女子一开口我便笃定,她的心智非比常人,你想想,你我安坐于二十万大军之中,是谁想见就能见的吗?即便你到营门口叫屈求援,就算是叫破了嗓子,怕早被巡营的小校赶走了,再者,他们还要求咱发兵救援,容不得耽搁。所以他们必是进城前穿着素衣便装,否则还没进城就被正法了。到了城里巡检司衙门前才换上飞齐号军,为的就是被抓到咱们军中见到统兵的将官,单就说能想到这样的办法来求救兵,这女子就不简单,再听她一开口,你就不得不感佩一个女子竟能有这般不俗的见地,人家并没有痛哭哀求,而是义正言辞……”
“义正词严?”
“对呀,想不到吧?义正词严地告诉你,人家求的不是救自己丈夫的援兵,求的是匡扶仁义忠良的义兵,大津何以尽失北土,正是人心之中道统尽丧,故而天下皆行虎狼之法,今我们如能出兵援救涞水,那便是存续了忠义仁心!你说,我能不答应出兵吗?”
“我还以为人家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呢!”正南说道。
接着素清更加郑重地说道:“听此女子的一番言语,可见其绢介高远,心地光明如雪。自小师父便教我,人之心智在于其眼界高低,若是眼中仅有锱铢毫厘,那即便是坐在了临天之位上,也不过是个唯利是图的肖小之辈。若是心中能装下乾坤万方,那必是将天下负于肩背之上的大智之人,其言必仁义,行必忠贞!你我又何患其有欺瞒之险呢?”
“公子,你既如此说,正南随军出征便是!”
“我也命你一事,不可推辞!”素清正色道。
“哎呀,你吩咐就是了!”
“行军路上,两军阵中,你务必保得此女周全!”素清郑重说道。
“啊?你还要带她去?这军中怎么能有女子?”
“无须多言!你觉得,以她的性子,就算我们不带她去,她就能安分守己了?与其如此,不如就带上她!”素清说道。
“好吧!依你便是!”
“嗯?”
“哦,得令!”正南说道。
“对了,如今在军中,不似在家里,接了令,办不到是要动军法的!别老把自己当成我的亲随,在军中,你便是个要独当一面的将军!你可晓得?”
“晓得,晓得!”素清的几句话,说得正南踌躇满志起来!
很快,五千骑兵集结完毕,军需官也备齐了五日的干粮。暗夜里的火把映红了一张张刚毅的面孔,素清策马军前高声问道:“弟兄们,现在我们就要出发,去救和我们一样血战北狄的壮士,此战要奔袭千里,此战要硬拼申军,此战也可能要血洒疆场,你们敢不敢出战?”
“敢!敢!敢!”全军异口同声,在士卒们眼里,面前这位文弱的将军是将他们救出逆营的恩人,不仅如此,他还有着神鬼莫测的谋略,全军上下当然对他死心塌地了。
“好!我们就是要一起去碰一碰这伙北狄的强兵,让我们用手里的刀枪,告诉他们,中原不是他们想来就来的牧场!他们已经把刀锋指到了我们眼前,我们的姐妹妻女就站在我们的身后,我要怎么办?”
“杀!杀!杀!”
“弟兄们,跟紧军旗,我们杀敌报仇去!出发!”素清的振臂呼喊,沸腾了五千将士的热血。队伍向着涞水城出发而去。
代晴换了身大津朝将官的甲衣,骑着马走在队伍中并不太显眼,倒是许久之后,代晴再次见到了大津健儿,士气高涨,武备精良,激动的快要抑不住猛烈跳动的心,她时不时地摸一摸身上的甲片,强忍着随时都会掉下来的泪水,她不敢去想父亲临终前的一言一行,也不敢去想杜恺困守孤城的无助,不论是大兴城,还是涞水城,也不论你是忠臣贤良,还是孤胆英雄,失去了大津朝的屏障与护佑,都不过是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,成败生死瞬息之间,无人知晓!
按素清的嘱咐,正南远远关注着前头的代晴,他的身边走着高继勋,正南老大不乐意埋怨了句:“老高,你可不够意思啊!刚在公子面前,我可是向着你说的,可你,你脸变得那么快!可是把我陷坑里了!你说,是不是?”
“兄弟,你这叫啥话呀,要是有冒犯的,我老高给你陪个不是!只是呀这是军营,商议论战之时,我当然要说说自己的想法,不能欺瞒主将,可是既然主将已经拿了主意,咱就得遵军法守军令呀!这时候就不能跟主将对着干了,军中就是军令大如天!”高继勋解释道。
看着正南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,高继勋接着说道:“何况,这玄大人可不是一般人,如今这营中哪个敢不听他的话?都知道他宽仁又明智!从军一辈子,能遇到这样的统帅,偷着乐吧!咱敢不效死力?”
“这话倒对,我们家公子,那可不是一般的人物,你可不知道,在南直隶,三个总兵加起来几十万兵马,都赢不了他一个人呢!”正南得意的话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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